17第一株风信子【二更】_今夜入梦几多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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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第一株风信子【二更】

  霍深一愣。

  箍在他背上的两条手臂猛然僵住了。

  庭院里的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,安静得能听到虫鸣,一只白色胖鸽噗噜噗噜地跳到围栏上,嘴里衔着片红枫叶,朝他们咕咕咕地叫。

  霍深觉得那是自己心头的擂鼓声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很短的零点几秒,他有一股将所有事都对沈月岛和盘托出的冲动。

  告诉他自己是谁,告诉他自己经历过什么,告诉他当年那场让阿勒“丧命”的车祸的真相,告诉他两个人早已被推到一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,然后听他撕心裂肺的

  大哭一场,再带着他逃走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岛上。

  可还不等他将这种冲动消灭下去,沈月岛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:“好了好了别说了,我累了,想去睡觉,你别闹了好不好。”

  像是不在意他的答案,又或者后悔问出这个问题。

  霍深无措地动了动唇,把已经蹿到喉间的冲动咽了下去:“嗯,不闹你了,睡吧。”

  “我想回去睡。”

  “回哪?’

  沈月岛打着哈欠:“回——回我房间。”

  “你房间?”霍深扯过一旁的软垫把他裹了,像是在怀里抱着白色的一团,“可你这半个月都是睡在我怀里的,哪有什么自己的房间。”

  腿上的人已经熟睡,没听到他这句揶揄。

  沈月岛自生病以来精神一直不好,身子重,睡得沉,一闭上眼不等睡饱就不舍得睁开,所以他不知道这些天霍深都会在他熟睡后躺到他身边,又在他醒来前将床铺

  恢复原样。

  他只有被噩梦惊醒时才会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,可他那时根本分不清这是阿勒还是霍深。

  他害怕一旦较真,就又要自己一个人了。

  梦里怕,现在也怕

  夜渐渐深了,

  鸽子放下枫叶,叼了朵风信子重新飞走。霍深披着月光起身,把沈月岛抱回卧室。

  刚吃的药开始起效,他心底的烦躁逐渐被压制成一潭死水。他把人放到床上,走去浴室冲澡。

  回来时床上人还维持原样睡得很乖,眉心却悄悄皱起两道,像是有人在梦里气他。

  霍深刚一躺下,他就自动靠过来,脸往他肩窝里一埋:“队长……”

  他做梦时只会叫阿勒一个,霍深有时都会吃自己的醋,但还是会应:“嗯?”

  “我们的风信子……好像开了……”

  霍深又嗯一声,沈月岛眉头皱得更深:“你是不是又搞破坏了,你总揪它们。”

  这次霍深没再作声。

  他看着沈月岛因不满微微撅起的唇,气闷地嘀嘀咕咕,在梦里都不忘冤枉他,猛地翻身把人罩在底下,几乎是贴着那两片薄薄的唇说:“那你陪着我,我就不弄花

  了,好吗

  沈月岛舔舔他的唇,转头张了个哈,睡了。

  “……”

  霍深觉得自己又发病了。

  他郁闷地坐起来,挪到床边,望着窗外那盆被揪秃的花。

  其实贝尔蒙特是没有风信子的,这种娇嫩的花种经不住草原上狂烈的大风摧残。

  他第一次见到风信子,还是很多年前,沈月岛向他表白的时候。

  十八岁的沈月岛很是有些“诡计”,他看上阿勒的第一天,打听到了他的事,就从外面弄来了风信子的种子,种在一棵柿子树下,用围栏围起来,精心护养浇水照

  光,等开花的那天就把早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小队长叫过来,双手捂着给他看。

  “呐呐,我为你种了一朵花哦,是贝尔蒙特没有的花,只属于你一个人。”

  “没有父母亲人不要紧的,没有交心的朋友也不要紧,这朵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,我也是属于你一个人的。我的名字叫作岛呢,妈妈说希望我能成为一座抬头就能

  看到月亮的小岛,能照耀我的爱人,也能庇护我的爱人,那你要不要到这座岛上来啊?”

  后来阿勒在那朵花旁边盖了房子,他把那里当做自己的终点。

  贝尔蒙特的人不论牧民还是猎手,都有自己的信仰。他们逐水草而居,追着猎物迁徙,却信奉落叶归根,肉身消亡时要葬在自己灵魂归属的地方。

  家人就是他们的归属,他们凋零时要追寻的根。

  阿勒没有家人,他从幼时起就觉得自己是借住在这片草原上的住客,没有固定居所,只有一顶帐篷和一匹小马,他去哪里打猎,就在哪里生活,等肉身消亡就会变

  成没人要的小鬼,整日飘荡。

  后来沈月岛告诉他,这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,自己是属于他的伽伽。那是第一次,阿勒感觉到自己的归属,他偷偷想——或许自己死后有了去的地方,不用像孤魂

  野鬼一样游荡在贺兰山上。可房子还没盖好,沈月岛就走了。

  他接到一通很急的电话,天不亮就坐上了离开的大巴,阿勒打不通他的电话,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,只能留在柿子树旁守着脆弱的风信子花。

  十多天后,沈月岛终于回来了,但他变得很瘦很瘦,两侧脸颊上的肉凹陷进去贴着骨头,殷红的眼窝里布满血丝,一根一根地,几乎将他整个人给割碎掉。

  阿勒想到老额吉说的被勾走魂魄的人,大概就是这幅模样。

  他心疼得说不出话,轻轻问他:怎么了,不要哭,我会帮你的,好不好?我都会帮你。

  沈月岛摇头,什么都不说,固执地扑上来吻住他,将他推进还没盖好的小房子里要和他做。

  阿勒脑子里一片空白,浑身血液都凝固了。

  他不是没设想过和心爱的人的第一次,但在他的想象里绝对不该是这样。

  没有拥抱,没有亲昵,没有任何准备,甚至连一张柔软的床都没有,只有满脸是泪的沈月岛绝望地抱着他喊:“哥,我要怎么办啊……我们要怎么办……我没办法

  了……”

  阿勒搂着他,让他停下,和他说不急,我们不着急做这个,小岛,你流血了,先起来好不好,不该是这样的,我把你弄疼了。

  沈月岛哭着摇头,哽咽地抽抽儿,就像失去了所有亲人绝望到极点的小动物一样,喃喃地喊:“队长,阿勒……我好爱你啊,你能不能,不要那么快忘了我……”之后的事痛苦到霍深无法再回忆,他起身走出房间,坐到阳台上点了根烟。

  烟雾升起,模糊了他的眼。

  他摩挲着手臂上给沈月岛割肉留下的伤疤,想起那场荒唐的情事结束时,沈月岛也是这样摸着那块疤,手指拂动得很慢,眼神专注而眷恋,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。

  可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阿勒怔怔地点头,说我收拾下东西,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。

  他发誓那是他这辈子最恐惧的时刻。

  爱人的离开是有预兆的,他能感知到他的小伽伽正以一种挖肉剔骨的方式离他而去,却无能为力,只能任由悲伤如同潮水般淹没自己。

  “我只放了一点点药,会让你睡一觉。”

  沈月岛将他放回床上,温柔地抚摸他的脸,没有哭腔,眼泪却像融化的雪一样一滴一滴地滑下来。

  他说:“哥,你不能和我一起走了。”

  “我姓沈,是曼约顿沈家的沈。他们杀了我的父母,带走我三位叔叔关起来折磨,把我堂哥的女朋友抓去沉塘,我堂哥跪在地上磕头求他们放过那个女孩儿,磕得

  脸上眼睛上全是血,但是没人理他,他们看着我们大笑,然后我堂哥就疯了,他也跳进了水里。”

  “就因为他们看不惯沈家垄断曼约顿的房地产业,分一杯羹的方式不是联手并进,而是毁掉原本的人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
  沈月岛深吸一口气,捂住他的眼睛:“你和我走,下一个被沉塘的就是你。我废物到连我爸妈都救不了,连我自己都护不住,还怎么护住你……”

  阿勒的意识渐渐模糊,眼皮沉重得阖在一起,他用力掐自己手臂,不让自己睡着,拼命从嘴里发出声音:“不用你保护,我有弓箭还有马,我会保护你。”

  “保护我?”沈月岛苦笑:“别傻了,他们手里有车和枪,比你的弓和马要快一百倍。你无权无势,连英语都不会,你那套在那里根本就行不通。”

  他擦干眼泪转身离开,阿勒拼尽全力扑过去,双腿还瘫在床上,上身摔到地下,拽着沈月岛的裤脚,用尽所有力气去哀求:“我可以藏起来,我可以偷偷地陪在你

  身边,保护你,求你了小岛,别让我见不到你,你走了,我连去哪找都不知道……”

  沈月岛像尊冰雕一样被钉在原地,看着他的小队长跪在脚边,满脸是泪,那么伤心,那么无助,卑微得一丝尊严都没有,灰绿色的双眼被痛苦浸泡。

  那是他当成珍宝一样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啊,怎么就被自己欺负成了这样……

  沈月岛太疼了,疼得想死,疼得没法呼吸,像是有人活生生地把他的心给剖了出去,他后悔了一万遍当初不该招惹阿勒,还对他许下那么多让人期待的誓言。他就

  应该一如初见时那样骄傲、富足,作令人敬仰的自由的风,永远奔跑在贺兰山顶。

  “起来吧,队长。”沈月岛把他抱起来,吻他的脸,吻他的额头,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。

  “你是贝尔蒙特的勇士,受那么多人敬佩,现在却要藏起来,像只老鼠一样,做我见不得光的爱人,朝不保夕地过一辈子?”

  “阿勒,那是我的结局,不是你的。”

  这是沈月岛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,从那以后,阿勒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
  他消失得非常彻底,带走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,后来阿勒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守在没有盖好的小房子里,畅想着沈月岛曾经许给他的以后,有种被篡改了未来的恐

  惧。

  再后来他也走了,“死”在了去找沈月岛的路上,再回来时已经变成霍深。

  风信子还在,大昆一直帮他照料,房子已经拆了,听说有个曼约顿来的有钱人要在那修马场。

  霍深这才发现自己的前半生孑然一身,什么都没有。

  小马死了,房子拆了,沈月岛在一个自己永远追赶不上的地方受折磨。

  他最后只带走了那朵花。

  指尖传来一阵灼痛,猩红的火光燎着手指,一根烟已经烧完了。

  霍深恍惚地摇了摇头,把烟碾灭。

  他不再自虐般回忆这段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往事,脑子里却又浮现出沈月岛刚才问出口又后悔的问题:喜欢我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

  他想,大概是第一株风信子开花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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